第44节(1/1)

楚淮南的眉心微微一动, 他想起对方在卫楼梯间,信手使的那招格斗术,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被对方贴身藏着的军用望远镜,心道,难不成这个宋辞是个军事迷?

余光瞥见楚淮南居然还傻愣愣地看着自己,沈听气得又加了一脚油门。这个人总能让他的好教养化为乌有,激发出他藏得很深的坏脾气,“你他妈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导航啊!看路啊!”

楚淮南被他真情实感的臭脾气惊得又怔了怔。那辆依维柯确实是右转的,但面对突然暴躁起来的沈听,他听话地举起望远镜,又重新确认了一遍,“是右转。”

话音未落,开车的这个猛地一打方向盘,把他结结实实地甩在了副驾驶座的车门上。

沈听把车速飙到直逼200码,宾利车自重重,倒觉不出飘。反观反光镜里,那辆不甘落后的国产长安牌警车,整个车身都因超速行驶,而虚虚地晃着。

那辆依维柯,被追得走投无路,一头扎进了拥挤的棚户区,在接连撞翻了多个居民支在路边的露天煤气灶后,李宋元打开车门,跳下车,慌不择路地跑进了某个七八层高的筒子楼。

在车头撞进棚户区前,沈听猛地踩了一记刹车,车身打横停在了居民区狭窄的入口处。

他打开车门,顾不上等楚淮南,就跟着李宋元,一路跑到了楼顶。

这十年间,江沪市大搞市容市貌,这幢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的“赫鲁晓夫式”筒子楼,老黄瓜刷绿漆,被改造成了小户型、粉色砖瓦结构的现代公寓式住宅楼。

长长的走廊上,并列着十几户人家一模一样的大门。沈听一层层往上爬,转得头都晕了。

楼梯和天台间,隔了一道铝合金门,此刻门虚掩着。

沈听喘着气,谨慎地侧身,抬腿狠狠将门踹开,确定门后没有埋伏,才扑身冲了出去。

天台不小,左右两侧都搭着晾晒用的架子,晒着居民们的被单和来自男女老少各种颜色不一,款式各异的衣服裤子。

正前方是一小块干净的空地。

虽然已经是下午,但今天的天气晴朗,风大也没有云,天蓝得格外透彻,阳光从头顶铺天盖地地照下来。

李宋元穿着上丰的工作制服,灰蓝色的套装明显小半个尺码,制服肩膀的接缝处,被过宽的肩宽撑出个怪异的弧度。整条外套一丝不苟地扣着纽扣,绷紧着绑在身上,更显得这个体格壮硕的男人,浑身的肌肉都鼓胀着,身体里像住着个随时要破衣而出的怪兽。

这个神情阴鸷的男人满脸都是汗,半倚在锈迹斑斑的天台栏杆上,正侧着身子往下看。

“李宋元!”

听到有人喊他本来的名字,他转过脸来,狼一般的眼睛微微眯起,打量着沈听考究的着装,和手无寸铁的样子,面色阴沉地问:“你不是jǐng chá ?”

顶楼的风很大,沈听的风衣,被吹得猎猎作响,他移动着步子缓慢接近,慢而稳的脚步像优雅待捕的豹,“我不是jǐng chá ,但还是想劝你,不要一错再错。”

“错?”李宋元脸上的肌肉剧烈地震动起来,他向后退了一步,颊肌诡异地上提,露出牙齿和森然的笑意:“我没错!”

“杀人、分尸,这叫没错?”

“我杀的不是人!是畜生!陈峰他该死!”

一句“你放屁”梗在喉咙里,沈听磨着后槽牙,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扑上去,直接把这个杀人犯给活活掐死。

他盯着那双和杀了父亲沈止的李广强,足有八成像的眼睛,目光像两道笔直的剑,“该不该死,不是你说了算的。”

“不是我说了算,那谁说了算?法律吗!别逗了!”倚着栏杆的李宋元,从喉咙里发出桀桀的高亢笑声,笑得笑出了眼泪,“我不管你是谁!但我告诉你!jǐng chá 、法律是这个世界上最他妈不能信的!”

沈听仍在小步地往前靠近。

李宋元被呼啸而来的警笛声,吸引了注意力,敛起可怖的笑容,侧过脸瞄着远远向棚户区冲来的一辆警车,余光里那个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人离得更近了,他立刻高声道:“别过来!”

沈听停住脚步,面无表情地判断着自己和嫌疑人的距离——还没缩短到可以近身搏斗的程度。

他穿着短靴的脚掌在地上略有些焦躁地蹭了蹭,脸上却仍神情平静。坠在眉目上方的碎发,被风吹得鼓起,又纷乱地散落在额前,杏仁般弧度流畅的眼睛,牢牢地盯着眼前恣睢暴戾的杀人魔,眼睛的余光像准的扫描雷达,迅速地扫视着现场任何对李宋元逃亡有利的条件。

筒子楼的外沿有两条铁锈斑斑的下水管道,而老式居民楼外挂着的空调架,也无疑是攀爬时最好的落脚点。

他正防范着李宋元会攀着那些空调外机架往下逃跑。李宋元却似乎没有再逃的打算,突然转过脸来继续说:“法律从来不要真相,jǐng chá 要的,也只是一个凶手!”

他干裂的嘴唇因说话时大幅度的张动裂开了几个血口子,眼睛也因怒与惧布满了红血丝,倒像字字泣血:“十五年前,我爸没有吸毒发疯!他是拿了别人的钱,才去杀的那个jǐng chá !”

双耳的鼓膜嗡嗡作响,沈听疑心是自己吹风吹得久了,才产生了这荒谬震颤的幻听。幻魇入心,胸口像被人用利爪,撕开了一道口子,剧烈的酸疼,令心口有种麻痹了的错觉,紧接着五脏六腑都跟着麻了。他与世界之间,仿佛突然隔了一道透明的茧。

李宋元还在说些什么,但沈听像个信号不好的接器,耳朵里轰鸣得听不清,他脸色平静地重重咬了一记舌尖,浓重的血腥味让耳朵和视觉重新恢复了清明。

李宋元的声音因情绪过激而嘶哑,但音量很大,平地惊雷般地一道又一道地劈下来:“那个倒霉的jǐng chá 大概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得罪了谁吧!我爸杀人后,陈峰还到家里来,想要灭我的口!哈哈哈哈!结果呢?还不是像生猪一样被我给宰了!剁了!煮了!哈哈哈哈哈!天道好轮回!这就叫报应!”

沈听的手心出了大量的汗,淡色的嘴唇抿成了一条坚毅的线,他一句话都没有说,沉默着又向前悄悄地迈了一小步。

情绪崩溃的李宋元仍在嘶吼:“我这叫替天行道!黑警想抓我?!做梦!这世界不公!谁的拳头硬谁说了算!去他娘的法律制裁!我呸——”。

“法律真的没用吗?”沈听又向前挪了一步,盯着李宋元怒红的眼睛,试探道:“你那个知情不报的堂弟,恐怕也是法网难逃。”

李宋元突然浑身一震:“人是我一个人杀的,和他有什么关系?”

浑身冰冷的青年人,态度冷淡地连蒙带骗,倒也震慑力十足:“指纹消息是他放的,他还在网上造谣,试图控制舆论导向。这足以说明,你杀人,他一定知道。而知情不报,再小也是个包庇罪。包庇杀人犯,够判好几年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

沈听轻蔑地笑了起来,是宋辞那种吊高眼梢,略带着痞气的嘲笑:“不是我歧视读书读得不好的。就凭你……你知道什么是暗网吗?你知道什么是洋葱路由吗?”

见眼前人的表情瞬时变得紧张而又迷茫,他放自如地敛起了笑意,凛然而冷漠道:“这些,警方一细问,就都会穿帮。你堂弟帮你散布指纹消息,还在网上造谣,他也得坐牢。”

“坐牢!他凭什么坐牢!人是我杀的!消息也是我放的!”李宋元侧过头,看了一眼那辆已经停在巷口的警车。仿佛行将就木的濒死者看到了棺材板,他激动的情绪反倒瞬间平静下来,垂着眼黯然道:“这个世界,也确实没有公平可言。不同的地方,就连日照的时长,都不一样。”

扯开嘴角笑了笑,眼睛里露出失心疯般疯魔了的光,他再一次声嘶力竭地吼道:“jǐng chá 抓不到我!也永远别想套我的话!我弟弟没有杀人!他是无辜的!”

说完,这个藐视法律的王八蛋,突然往后仰,摇摇欲坠的防护栏只到他的腰,他大半个身子倏然失去了重心,蓦地翻过栏杆,像只直直俯冲向海面,为捕食而奋不顾身的海鸟,嘶哑的声音尖利地颤抖着:“狗屁法律,判不了我——”

沈听抓住机会猛地向前一扑,薄削的手掌牢牢拽住了对方的一条腿,而后双臂一屈又死死抱住了他的腰。李宋元抱着必死的决心,浑身都紧绷着,重得像袋灌水的水泥。

沈听能听到自己的肩关节,快要脱臼般地发出清脆的“咔嚓”声。他的腹部抵在摇晃着的护栏上,固定护栏的螺丝,发出岌岌可危的细微响动,有那么一两颗,甚至已经松动,“咯嘣”地从开裂的水泥墙板缝隙中脱落下来。

这道年久失修的护栏,骤然承受了两个成年男人的重量,顶多再撑三十秒、不,最多十秒,就会连同这道,已经处处是裂缝的水泥墙一起崩塌。

沈听暗自做着判断,因使劲而蜷缩起的右肩,却突然被李宋元空悬着的那条腿,用力狠狠踹了一脚。

对方穿了双硬头的皮鞋,鞋尖贴着肩窝的骨缝顶进去,他立刻吃痛得“嘶”了一声。而后这个疯子,像只被捆住翅膀的飞禽,又接连死命地狠蹬了他两三脚,鞋头狠狠地砸在胸口又偏向腹部,坚硬的胸骨和柔软的腹部受创,沈听却腾不开手去按住那只兀自挣动的脚,只隐约觉得自己疼得快要吐了。

那道危如累卵的栏杆,终于在李宋元一连串作死的动作下,风雨飘摇,发出一声沉闷的碎响,而后骤然倾倒。

沈听的身体和坍塌的栏杆一起冲出了天台的边缘,他正忖度着要如何用足尖,去勾栏杆底下那道微微凸起的水泥牙子,却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臂,紧紧地横抱住了腰。

第42章

楚淮南这辈子都没爬过这么漫长的楼梯, 每一步、每一秒都是煎熬。那个看上去体育并不怎么样的青年人,跑起来竟像个火箭, 眼睛一眨,就一阵风似地无影无踪。

楚淮南喘着气, 脖颈处的淡青色血管, 因用力而陡然鼓起,他竭力支撑着两人沉重的重量, 仿佛臂弯里紧紧捞住的这截腰,是此生决不能失去的珍宝。

两名jǐng chá 在几十秒后, 也都冲上了天台,七手八脚地帮楚淮南一起把人拉了上来。

沈听喘着粗气, 面色虚白地迅速检查了一遍,自己先前被猛踹的伤处。——肩膀酸得抬不起来, 而肋骨处的闷痛,更让他几乎直不起身。

真他妈想揍这人一顿。按着自己很可能已经裂开的右侧肋骨,他恨恨地想。

很快, 便有人将他暴力的想法, 付诸行动。

在jǐng chá 尚未反应过来的间隙, 楚淮南如闪电般扑过去, 对着李宋元的脸, 就是重重一拳。李宋元本还想趁乱再来一出“畏罪自杀”,却被这一记突然发难的重拳打得摔倒在地。

两名jǐng chá 迅速将他按倒在天台的水泥地上, 凶暴的男人像只苟延残喘的野兽, 贴地哼哧地喘着粗气, 而后又摇晃着企图挣开钳制,想要直身站起来。

他的挣扎换来的是更为粗暴的重压,一名jǐng chá 口气不善喝道:“老实点!别动!”。

李宋元疯了一般涨红着脸,拼命反抗:“放开!你们这些黑警有什么资格抓我!法律又有什么资格判我——”。

眉目冷峻的楚淮南,转动着被水泥墙擦破的手腕,瘦削的腕子流着血,却有种触目惊心的美感。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丑恶的罪犯,字字诛心:“杀人犯无权做自我审判,畏罪自杀,太卑鄙了。”

深不见底的桃花眼中,闪过一种幽微的光芒,“你没资格死。你得活着,接受法律的裁判。”

是的,活着接受法律的制裁,是比“立刻死去”更令李宋元煎熬难受的惩罚。

杀人犯就应该在审判席上接受制裁。

十五年前,母亲也死在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可整个事件的始作俑者李广强,却冤无头债无主地死了。

死亡终止了他的义务和权利,也带走了所有应得的审判与惩罚。楚淮南绝不允许,这种不公义的死无对证,在他眼前再一次上演。

李宋元绝望地沉默了,而后又喃喃地重复起,那一句他自认为极有哲理、批判世界不公的短句:“这个世界,没有公平可言。不同的地方,就连日照的时长,都不一样——”。

“可天下没有一件事是绝对的,公平也一样。”楚淮南皱着眉轻声道:“日照时间短,黑夜就更长。那些整日被阳光暴晒的人,未必不羡慕,晚风蝉鸣里,漫天星河都发着光。”

他微微垂首的样子,像副缇香笔下最具神韵的肖像画。被阳光照拂的面部,轮廓清晰,五官深邃而致,美得如同一位生来便是审判者的神邸——只那微微蹙着的眉间,透着股神性的人情味。

这一瞬间,沈听像受了蛊惑般地轻敌。他甚至有冲动,想要劝自己相信——这个人一定不是敌人。他必定和自己一样,亦希望能牢牢扎根、伫立在正义的阵营。

他由衷地希望这个人,是可以信赖的朋友、是能够并肩的伙伴,而不是与自己水火不容的对手。

压着李宋元的两名jǐng chá ,沈听都很熟。

文迪从腰间扯下手铐,“咔”地铐住了李宋元,冲也正喘着粗气的蒋志一扬下巴,“去看看那两个配合抓捕的热心群众,有没有受伤。”

热心群众之一的楚淮南只受了点皮肉伤,倒是沈听结结实实地挨了顿踹,痛得好半天才直起身来。楚淮南贴心地去扶,他便也难得一点儿都没有躲,任由对方虚虚扶着自己的腰。

文迪和蒋志当着外人的面,都不敢认这个队长,公事公办地当场询问了半天。蒋志才像突然想起来了一样,“我们是不是一起吃过饭?上回和陈队一起?”

沈听也装作后知后觉,夸张地“哦——”了一声,笑着想伸手跟对方握个手,却被楚淮南强盗土匪般霸道地按住手腕:“别乱动,伤成这样也没个安稳?”

好好的一出“警民鱼水一家亲”,被资本家横插一脚给搅黄了。蒋志和文迪倒十分理解:“是是是,既然受着伤,咱就不握手了,您好好养伤。”

哟,这都用上您了,看来这小子和那个副队陈聪的关系还真挺好。不知道自己正搂着正牌队长的楚淮南,醋味冲天地想,关系再好,能是刚救你一命的那种生死之交吗?

攀比起交情的楚淮南,难得幼稚了一回,虚扶在对方腰上的“绅士手”一拢,实实地搭在了强韧的腰间。这个人长着一张不会打架的脸,却有一段专业搏击选手,都很难练出的劲腰,薄却韧的肌肉搂起来非但没有硬邦邦,还挺舒服的。

俗话说的“腰韧臀翘”,他只验证了一半,那剩下的另一半……

楚淮南笑了笑,连本带利,都暂时欠着吧。

……

作为见义勇为,帮助警方逮住了嫌疑人的热心群众。沈听和楚淮南被一起带回了警局。按照流程,他们需要配合警方做一份笔录。

托沈听的福,楚淮南在短短十几天内,又再一次进了趟派出所。开去警局的这段路,是他自己开的车。

虽然从天台下来时,沈听就已行动如常。但楚淮南的脑中,却还烙刻着他皱眉弯腰,白着脸用手指按压腹部,检查脏器有无受伤的画面。

不打120是楚淮南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再怎么样他也不会允许,这个时候,沈听再逞强充当司机。

宾利底盘低,车内空间也不大,沈听屈着长腿坐在副驾驶座上,肋骨和肩膀都隐隐泛着疼,但绝不是难以忍耐的那种。按照经验,骨头肯定没有断,应该也没有骨裂,最多是个软组织挫伤。

这样的伤,对沈听来说,简直不能算是受伤。就像小朋友学自行车时,不小心摔倒在自家花园里,爬起来,发现连油皮都没蹭破,便不能说这是一起“惨烈的车祸”一样。

自认毫发无伤的沈听,和很想立刻帮他叫救护车的楚淮南,显然对“负伤”这件事,有着巨大的认知差异。

下车时,楚淮南贴心地帮他解开安全带,并低声嘱咐,“小心撞头”。

沈听正暗自罗列着一会儿审问李宋元时,需要特别关注的几个关键点,迟钝地“哦”了一声,无视资本家温柔殷勤的眼神,迈开长腿下了车。

潘小竹早早就到了李宋元已经归案的消息,也知道自己的任务是尽可能拖延时间,给和沈听一起追捕李宋元的楚淮南,做一份超长时间的笔录。